愿逐月华流照君

【乐远主】维天承命 二

二、面馆

 

日暖风清,枝繁叶茂,一群小鸟扑棱棱地从镜头前飞过,标准的校园偶像剧取景。

一地春光里相对而立的两个人也像足了小清新微电影的主角。简单清纯的白衬衫牛仔裤,图案夸张的亮紫色长T和骚气十足的骷髅耳钉,截然不同的风格,虽然都算不上多耀眼的相貌,却也足够路过的女生露出陶醉的表情。

 

啊,多么美好的春天。

 

两位当事人之间的气氛却离春天十分遥远。

站直了身体的邹远强迫自己盯着面前的人不肯移开目光。他这位族兄逃跑的本事没有一流也有二流,邹远真怕自己眨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同他说,有无数个问题要从他身上寻求答案,如果今天让他跑了,下次见面又得是多久之后呢?一年?两年?

张佳乐却像是经受不住那灼人的目光,眼珠子看天看地看树看鸟,视线飘得像在做布朗运动,就是不敢停留在对面人的身上。这诡异的气氛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帆布鞋在沥青路上蹭了两蹭,双手插在松松垮垮的裤子口袋里,无意识地玩着里头的一只玉蝉。

 

“你——”

“你——”

 

好不容易交汇的视线随着戛然而止的话语又一次茬开了道。张佳乐似乎对邹远的衬衫领扣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而年轻的大学生则试图辨认出耳钉上的骷髅到底长了几颗牙齿。

 

“我——”

“我——”

 

重新鼓足勇气打破沉默的尝试又一次失败了,邹远沮丧地垂下了头。不不不,这不对,他要说的明明是“张佳乐你为什么要走!”这种激动人心的犀利台词,为什么一开口语气迟疑得简直像告白的前奏?

“噗。”张佳乐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情景实在太傻了,就算他自己头上冒的傻气比对方少不到哪儿去,他还是觉得很好笑。笑着笑着就蹲到了地上,而邹远的表情从无限接近于哭到扯了扯嘴角到最后也忍不住加入了傻笑的行列。张佳乐直起身,一把勾住了少年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哎呀肚子饿得不行了,走走走哥请你吃饭,天大的事等填饱了肚子再说!”

他身上运动过后的热气随着这个亲昵的动作裹了上来。再熟稔不过的亲昵,似乎回到了那半师半友的一年——张佳乐向来是这样,从来不记得自己嫡传独子的身份,从来不在乎在外头闯了多大的名声,见了再年轻再不起眼的同辈们,也都是这么一副勾肩搭背的模样。邹远永远记得他抱着厚厚一沓练习用的符纸从庭院、走廊、课室或是别的任何什么地方跑过,总能看见他整个人扒在另一位堂兄身上同他说笑,而那位为人严谨的族兄往往淡定地推一推眼镜,以一种放弃治疗的姿态任他那么挂着,继续走他的路,或者翻他的书。

他的眼睛里总有一种高兴的神色,被这样的眼睛看着,这样热情的手臂勾着,人很难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何况这要求听上去合情合理。邹远叹了口气,认命地跟着他走向南门外热闹的小吃街。

 

张佳乐对小吃街的熟悉程度让邹远怀疑到底谁才是地主。角落里这家面馆的门面毫无特色,生意也没见得有多好,招牌上甚至还停着一堆苍蝇,属于邹远平时绝对不会考虑的类型,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兴高采烈地叫着“红重免青汤宽”,一边回过头来问他想吃什么。

“啊……”

邹远窘迫地抬头试图寻找一份菜单,未果,只好说:“那就……一样的吧。”

“哦?”张佳乐眨了眨眼睛,“几年不见,小远你现在能吃辣了?很好很好,相同的口味是和谐家庭生活的基础……”

……糟了,嘴一顺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张佳乐不敢去看对面瞬间黯淡下去的表情,只得扭过头去嘱咐“这碗免红啊,多搁脆哨,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不跟上怎么行……”

 

小店里只有一个师傅,红案白案汤锅都是他一个人来,邹远如果不是那么心不在焉,兴许就会发现面无表情的大厨切面的手快得不像话,夺夺夺夺简直像拖了十六个残影。店里没什么人,上桌的速度也很快,张佳乐碗里的辣油汪得要满出来。邹远看着他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吃了一身汗,还不怕死地要去喝那汤,一边满头黑线地倒好凉水递过去。这件事他只干了一年,却已经不能再顺手。他无法理解张佳乐明明吃不了多辣还非要挑战人类极限的作死精神,但是看着他吃得热闹,心里竟奇异地轻松起来,连自己的那碗面也显得好吃多了。

很快两碗面都见了底,张佳乐半路跑去挖了一碟免费提供的花生,这会儿正视图用免洗筷一次夹起五颗。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张佳乐从来拿不到正好一对的筷子,他现在使的这双也是一粗一细。吃面的时候无所谓,干这种精细活可就不太容易了。因此他格外全神贯注。邹远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只好盯着那碟花生发呆。吃饱饭容易困,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张佳乐已经头也不抬的讲了好一会儿的话。

“……所以你今年就要下井了对不?执剑星官找了没?靠不靠谱?”

“啊,家里安排的,叫于锋,人挺不错的……”

“我靠这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啊?那群老头子还行不行?!”

张佳乐愤愤然地拍了一下桌子,四粒花生噼里啪啦掉回了碟子里。

“二哥……”邹远扶了一下额。

“井”实际上是一个大型封印,里头拘了张家先祖们几千年来捉到的魑魅魍魉异兽巨妖,都被符咒封印折磨得奄奄一息,或是体质特异,或是牵涉重大,总之没法彻底杀死。为了消耗它们的力量,每年家里都要派预定接任天师一职的嫡传弟子下去清扫一遍,谓之“下井”。张家长于术法,技击一道上只能算平平,虽然偶尔会生出一两个张佳乐这样的人间大炮,但奇葩毕竟是少数,为了安全起见,每位少师真人都要配备一名护法,惯例是几大家族年轻剑修中的佼佼者,称作“执剑星官”,也受到张家的供奉。

选拔执剑星官的标准和流程某种意义上来说和相亲十分相似,要考察家世、修为、人品甚至是相貌和学历(不用奇怪,这年头道士评职称也得要本科文凭呢,不然小远怎么会在N大读书?至于说相貌的重要性……没看见隔壁周公第八十三代传人开的详梦工作室生意多好?预定都排到明年年尾了!),难怪张佳乐会管它叫“包办婚姻”。

邹远自己是没觉得包办婚姻有什么不好,他和于锋相处得挺不错的,不过偶尔也会羡慕张佳乐从小就有个一起长大的搭档。然而他没法把这份羡慕说出口。两年前那件事之后,提孙哲平三个字简直是在往张佳乐的心口上捅刀。

当事人自己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漫不经心地说了很多井下的见闻和注意事项,一边重新拿起筷子去戳那些可怜的花生,装作只是路上遇见随口一提的样子。邹远忍着笑没去戳穿他,和以往一样用心记下了那些建议,大概是憋笑憋得太久了,心口竟有些发酸。

他其实很想很想问他一句,既然还关心着他,关心着家里,为什么不能回来呢?

 

 

张佳乐摸着雕成竹节模样的笔杆向着邹远离开的方向出神。制笔是每个符修必学的一项技艺,他手上的这支,就是邹远初学时的第一支成品。他还记得少年坐着水盘前认认真真挑拣整理的样子,半只手浸在水里,泡得发白,献宝一样递给他时脸上的忐忑,被他揉着头发夸奖时开心的笑。平心而论一个初学者的技术能有多好,张佳乐却一直用着它,再没换过。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一只修长漂亮的手越过他的肩头触到了笔杆上,张佳乐像是被毒蛇咬了一样蹦起三丈高,迅速把它收了起来。

叶修无辜地摊了摊手:“我只是想看一下,反应不要那么大嘛。”

张佳乐咬牙切齿:“要点脸行不?怎么不见你把吃饭家伙拿来给我看看啊?”

叶修笑得十分欠揍:“你也知道是吃饭家伙?那还把东西丢了?要不是你这宝贝弟弟帮你捡回来,今天的生意眼看要吹。”

张佳乐涨红了脸说不出话。这事儿他没法解释,他总不能说自己是想见人家又不敢直接上门所以故意弄丢的吧?更丢人了好吗!

他只能恶狠狠地瞪了这名无良的面馆老板一眼。叶修享受了一番张氏独门眼刀,忽然露出几分正经的神色:“你那个弟弟……是他吧。”

张佳乐知道瞒不过他,实际上他今天带人来本就存着点让他日后照应的心思,闷闷地应了一声。

叶修啧了两声,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反而问起了别的:“你身上的衰气怎么这么重?上个月得的那颗菩提子呢?”

“碎了。”

张佳乐有些烦躁。那颗千年菩提子是镇运的灵物,价值不菲,搁在其他人身上保十世顺遂也绰绰有余,在他身边却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月。情况恶化得比他想象的还快。

叶修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凭借外物总不是个事,你就是再能挣也经不住这样花,你就没个长远点的打算?”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比如说,再结个契什么的?”

“叶修!”张佳乐的声音忽然尖锐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阵,终于重新平静了下去,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你明知道的,我不能再拖累旁人……退一万步说,即使我昧着良心去干这事,又上哪儿再找一个四柱全阳的命让我糟蹋?”

叶修轻轻笑了起来:“乐啊,你这眼睛算是白长了。现放着一把七两二的好骨头,你竟然不认得。”

“你?!”

张佳乐十分不信。骨重七两二钱,那可是位极紫宸的贵命。这要早个几百年,但凡哪个称骨的道人敢说出这个数,都只有掉脑袋的下场。

叶修却只是抱着手笑:“这年月皇帝是没得做喽,不过镇一镇某人的运还是小菜一碟,怎么样?民政局开到下午五点,用不用哥陪你去领个证……哎哟喂我这店小经不起折腾快把你的雷火符收起来!”

面馆老板毫无预兆地向后一跳避开了凭空劈下的一道雷火,余波带倒了桌上的筷筒,十几根筷子向着地上掉去——然后被煮面的师傅一一抄在手里,送归原位。

“谢了啊小莫凡~”

张佳乐和煮面师傅同时被这个波浪线震得一抖,连掐诀的手势都慢了。早有预谋的叶修乘机大喊“生意生意”把他安抚了下去,成功避免了一次店毁人亡的惨剧。

 

拉着人上楼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其实结契的事,你真的可以考虑考虑——停、住手、stop!”

叶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住了那只拍向他脑门的爪子。而他的下一句话,让张佳乐彻底愣在了原地。

 

“我是说,和你那宝贝弟弟。”

 


评论(6)

热度(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