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逐月华流照君

【乐all主】烟花 番外

番外·平行世界

 

0

 

霸图国际知名经纪人张新杰的电话并不容易打通,除去几个常年的合作对象和业界巨头,以及他手下唯一一位必须二十四小时全面待机的艺人,其他的工作电话往往由助理转接,登记事由、来源、预计时长,以方便安排接听的时间表。

所以当手机铃声在预定之外的时间响起的时候,张新杰看着那个不算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却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是的,他在。”

“预计出发时间是9:30分,您有……”张新杰抬腕看了一眼手表的指针,“十五分钟的时间。”

“足够了,”电话那端的人温和地笑了起来,“谢谢。”

“维护艺人的精神状态是经纪人的责任,您不需要道谢。那么,祝您一切顺利。”

 

张佳乐绝对没有想到会在霸图他自己的专属休息室里见到林敬言。《呼啸》的剧本改编工作早已完成,林敬言在这栋大楼里的临时办公室自然随之撤销,何况那个时候他们并不熟悉。关系真正亲密起来之后,又都刻意不显露于人前,因此当他打开房门看见林敬言抱着档案袋站在门口的时候,脑子里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这阵空白持续到林敬言进了门,上了锁,和他在会客的茶几两侧面对面坐好,从档案袋里掏出三份文件摆在他面前。

张佳乐这才想起来前一天晚上他们已经分了手,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他宁愿老林直接揍他一顿出气,也不愿意看见他一言不发地微笑着,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老……”

“张佳乐,我有话要对你说。”

林敬言精准地打断了他的读条。

“你看,我是个写小说的,本来就天天宅在家里,换个住所深居简出完全不是问题。”

他把那三份文件推过去,张佳乐心神不宁地扫了一眼,发现是一份购房合同,一份银行按揭贷款合同,和一张房产证复印件。

“新房子的事情我两个月前就在准备了,一个小时前刚刚办完全部手续。枫林晚是很不错的小区,离霸图二十分钟车程,物业很好,私密性也很高。不过你不太方便跟我一起去看房子,所以一直没和你说。”

“同性恋的社会接受度不高,这和你的工作无关,我很早就考虑过对外隐瞒我们的关系。当然如果时机成熟之后你想要公开,我也没有意见。”

“聚少离多可能是有点煎熬,不过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这点困难克服一下不算什么。”

“老林……”

“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张佳乐。”

“你不需要单方面的‘为我好’。”

“爱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我选择接受你,就是接受你的全部,包括未来可能会有的那些麻烦。尽管它们看起来很可怕,很难逾越和克服。但是我相信你,你是不是也应该相信我一次?”

他站起来,越过茶几吻了他。

“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1

 

韩文清结束了今天最后一个视频会议,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公司旗下除了他以外最大牌的艺人正躺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睡觉,一本《艺术品投资》倒扣在胸口,睡相张牙舞爪,没个正形。要是拍下来传出去,绝对能够跌碎无数粉丝的心。

“老韩,下班了?”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天王巨星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坐起来,那本可怜的杂志就滑到了沙发底下的地毯上。

韩文清呆滞了一秒钟,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威严向郑乘风白言飞等人点点头:“你们可以走了。”

所有人走光之后韩文清皱着眉头走到还不太清醒的张佳乐身边,伸手把他拉起来:“你怎么在这睡?”

“下午有个采访在22楼做的,结束了我看时间还早,晚上也没事,就过来等你。谁知道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说真的老韩你这会客室里的杂志也太无聊了还一半是英文的谁看不得睡啊……”

 

他们一边聊一边向着电梯走去,说是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张佳乐一个人在说,韩文清只是偶尔哼上一声,表示对某些观点的不敢苟同。

却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晚上想吃什么?”

“说得好像你会做似的。”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反正就算搞不好,炸的也不是我家厨房。”张佳乐笑嘻嘻地搭着韩总的肩膀,“只要卧室没被炸……”

 

他就不会饿肚子。

 

——您确定吗张大天王?到底是谁填了谁的肚子,这种事情可难说得很哪。

 

 

-2

 

颁奖礼上会穿的礼服大多由一些知名品牌提供,并不属于艺人自己,邹远小心地扯平衣袖上的褶皱,稍微有点发愁。

只能好好向人家道个歉了,如果实在不行,就把它买下来吧,今年的奖金不少,应该还能承担得起……

一时冲动之后总有无数的善后工作要做,相比较起来,衣服只能算是其中最小的一个问题。

 

和张佳乐把话说开了之后他的心里安定了不少。倾慕是一种美好的感情,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更完全没有以此要挟或逼迫对方做出承诺的意思。张佳乐依然是他的偶像,他的前辈,他毕生追赶的目标,只是今天过后,这份追赶的心情将会更加坦然,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不再需要刻意掩藏。

因此当张佳乐把他送到门口,揉了揉他的脑袋和他告别的时候,邹远眨着眼睛问了一句:“前辈,我以后还能来这里找你吗?”

那眼神甚至带上了一点风情,张佳乐不免为之一愣。

“当然可以。”

他这样回答道。

这个答案让邹远心满意足,他踮起脚尖和他的前辈吻别,转过身准备走向电梯。

然而他的一只手被人拉住了。

“小远你等一下……”

张佳乐从门口的矮柜抽屉里翻出了一把钥匙和一张备用门卡。

“……前辈?”

“留着吧。”张佳乐挠了挠头发,“我……我只有这一份备用钥匙,要是丢了,可再没有了。”

他的眼睛斜向了一边,脖子根那儿有一点红。

邹远的视线逐渐蒙上了雾气。他两只手捏着钥匙和门卡,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傻。但他还是冲上去扑到了张佳乐怀里。

张佳乐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

“哎你别哭啊……看等会儿眼睛红了阿伟又得埋怨我……所以说了到底有什么好哭的啊?”

可是他的怀抱很暖很暖,暖得邹远甚至想就这样睡过去,永远不要再醒来。

 

 

-3

 

“都是成年人了,就别搞那些弯弯绕,直接说吧,”黄少天一掌拍在面前的桌子上,身体向前探出,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张佳乐你是不是喜欢我?”

“噗……”

对面的人一口水就喷了出来,一看闯了祸,连忙一边道歉一边扯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蓝雨王牌那张讨喜的俊脸。

黄少天怒不可遏地指责他逃避问题,一面试图拯救自己英俊潇洒的发型。

张佳乐目瞪口呆:“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难道不是你喜欢我嘛?”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了?”

“哦是吗,你昨天晚上可不是那么说的。”

黄少天以一种特别鄙视的态度看着他:“张佳乐你几岁了,男人在床上说的话怎么能信?”

“那现在不在床上了,你说句能信的呗?”

张佳乐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长长的睫毛特别好看,语气里大概有那么一点认真。黄少天只好也用了那么点认真思考了一下。

他们在荒岛上做了那一次之后,彼此的感觉都不错,拍完戏之后又滚了一两三次床单,越滚越有点上瘾的感觉。加上性格脾气都是相近的,爱好也很一致,又都懂得分寸默契,相处起来格外轻松愉快。

没有人会跟轻松愉快过不去的,渐渐地,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做爱之外腻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忙起来分开得久了,也开始有了一点想念。

他们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想念意味着什么,但是都清楚这个圈子里讲不得真心,所以一直没有人说破。

直到今天,被黄少天利剑一挥,整盘端到了眼前。

 

说起来总像是不能面对的事情,像一座无法攀登的大山,可真到了要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似乎也并不十分困难。

反正心都很大,就算最后走不下去了,大概也还能做回朋友。

 

“那就……试试?”

“试试就试试呗。”

 

 

-4

 

也许确实过分亲昵了。

亲昵到第二天早晨张佳乐睁开眼睛的时候,盯着身侧空空如也的半边床铺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心里有一小块地方逐渐变得像那片床铺一样的冰冷。

睽违已久的头痛击中了他,他不得不抓住了床柱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不告而别算不上意外惊喜。他们的关系本就适合这样的分手方式。甚至应该说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滚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他的真名,叶修这个名字第一次落进他耳里是隔天上午的事情。

没有更多的解释,他也没有问。

那超过了他们应有的界限。

 

不算什么。

这不算什么。

这难道不是一件特别正常的事吗?

 

张佳乐揉着刺痛的额头下了床,裸着上身走到衣柜跟前,打开柜门。

衣架上还留着几件显然不属于他审美风格的衣服,他对此视而不见,挑了自己的一件穿上,走进盥洗室。

 

酒店提供的洗漱用品早已拆开,其中一只浅口杯里东倒西歪地插着牙刷和没彻底洗干净的一次性刮胡刀,水滴凝聚在杯壁上,显然不久之前才被使用过。

他的头痛得更厉害了,扶着大理石台面看向镜子里双眼充血的男人,一时间眼前出现了重影。身穿红裙的女人从他的背后走过。

 

脑海里响起空旷的回音。

 

“您看,我是个多么可怜的女人……”

“衣柜里有他的衬衣,杯子里有他的牙刷……”

“我却永远找不到他……”

“找不到他……”

“找不到他……”

“找不到他……”

 

 

王杰希的片场。燃烧一样的红裙。琥珀色的酒液下透明的冰块。

凌乱得分不清哪些是谁的杂物,别墅的阁楼,灰尘在阳光下疯狂地舞蹈。

黑夜。

火焰。

爆炸。

火焰。

蓝天。

枪声。

扑棱棱飞起的白鸽。

 

盥洗室里传出重物倒下的声音。

 

 

叶修打开房门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八点钟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而房间里居然没有灯光。

难道又去泡吧了?他的嘴角挂上了饶有趣味的微笑,转过身关上了门。

接着被整个人压在了门上。

“你回来了?”

问候的声音是温柔的,喷在颈后的鼻息却粗重得不正常,更别提抵在他腰间的那个冷硬的东西——他听见了保险被打开的咔哒声,是张佳乐的那支伯莱塔手枪。

叶修的心沉进了谷底。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很多事,庆幸和绝望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无名情愫在他心中升腾。但是他不能动。张佳乐的状态显然非常危险,没有人知道下一秒钟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张佳乐。”

他格外平静地,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叫了他的名字。

“张佳乐,我这里有个本子。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现在正式邀请你加入我的剧组。”

“当然,是作为男主角。”

 

这三个字成功地触动了张佳乐的神经。叶修对他太过了解,那是张佳乐一生的心病,这么多年的浮沉起落,他们之间的对抗和吸引,甚或是他此刻病态的精神,无一不是从此生发而来。比起在钢丝上舞动一般挑战他敏感的情绪,去讨论、回应或是拒绝这份感情,叶修的选择显然要明智得多。

他像个优秀的推销者那样侃侃而谈,谈他的剧本,他的投资,他的演员阵容,他的创作理念,面向的人群,宣传的企划等等等等,好像金光闪闪的至高奖杯已经被他围在了圈里,而张佳乐要做的,只是走进来那么简单。而张佳乐习惯性地开始辨别那些话中能够相信的东西,思考自己的定位和能力,准备在他开价的时候立刻反驳,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嘲讽和打击。

类似的交锋在这些年里曾经发生过无数次,熟悉的对手和熟悉的进程让张佳乐的呼吸逐渐平复了下去,抵在叶修腰间的枪口终于缓缓移开,压制的力道也渐渐放松。叶修以一种完全不会刺激到他的方式平静地转过身来,盯住了他的眼睛。

拉开的窗帘外投射进霓虹灯火,适应了黑暗的张佳乐一触到那双眼睛,忽然就有些发抖。喋喋不休的讲述声已经停了,缓和下去的空气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重新绷紧。

而叶修就那样跨前一步,吻住了他的双唇。

 

“张佳乐。”

他听见叹息一般的声音。

“张佳乐。”

这不科学,他的嘴明明毫无说话的余暇。

“张佳乐。”

冰冷的手枪坠落在地,被厚实的地毯吸去了声音,只有沉闷的一响。

“张佳乐。”

他颤抖着手臂回抱了对方。他想老叶这回又是你赢了,又觉得自己不算输。但是输赢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大概是此刻,最不重要的一样东西了。

 

 

-5~∞

 

“我们都知道王导偏爱启用没有太多经验的新人,也有很多演员因为王导走上了表演的道路。其实大家特别想知道,在您合作过的那么多演员当中,您最喜欢的是哪一位呢?”

衣着严谨的银发老人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带着细微的笑意打趣年轻而活泼的主持人:“小姑娘,你这个问题,可是要叫我得罪人的哦?”

漂亮的女主持跟着笑了:“怎么会呢,王导的点评向来专业中肯,我想那些同您合作过的演员们肯定也非常期待您的答案。”

“唔……”王杰希闭上了眼,显出思考的神色。

再过不久就是金马奖诞生一百周年的日子,庆典的准备早在一年前就提上了日程,虚空电视台专门为此开辟了一档访谈节目,邀请的都是和电影艺术息息相关的人物。王杰希在近四十年的电影史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不可忽略,台里多方请托,才联系上了这位早已处于半退隐状态的著名导演。

整个访谈的基调是怀旧而深刻的,但是电视节目当然不可能办成严肃的艺术讲坛,接下来的问题,大概是为了调节气氛而特意准备的吧。

既然如此……

王杰希忽然玩心大起。

他老成持重了一辈子,临到老来,心态却变得无比放松,有时候拿着收藏的设备拍一点小短片儿消遣,手法绚烂到了另一个极端,似乎封印多年的魔术师又重见了天日。

 

年轻的主持人还在静静等着他的答案,就见老人睁了眼,嘴角勾起明显的微笑,明明前一刻还是稳重而端和的人,眼睛里竟闪过狡黠的光。

话音却还是舒缓而感怀的。

“我欣赏的演员很多。像是叶修,全面,完全没有短板,无可挑剔的演技和感染力,和他合作可以说非常的轻松;比如周泽楷,强大的镜头感和爆发力,感情也很充沛。真的非常非常多,如果你要我从当中挑一个最好的,我可能真的挑不出来。”

“但要说最喜欢的,这个问题就简单了。”

“我最喜欢的演员,是和我合作过七部影片的张佳乐。”

这个答案让女主持有些意外。她虽然看着年轻,但是能够被安排来做这样重量级的访谈,自然是个再精细不过的人,每一个问题可能的答案以及后续追问的步骤都是做过详细准备的,她手中的平板上已经调取了十数个星光熠熠的名字以及他们参演的电影资料,当中就有之前被提及的叶修和周泽楷,但是张佳乐……

她朦胧间想起搜集资料时听过的那个“宿敌”的传言,因为是几十年前的旧闻而没有在意。不过这样一联想终于刺激了记忆,那位多年前淡出公众视线,一生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物,似乎正是和王大导演同期成名的。

王杰希没有理会她短暂的停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张佳乐是一个很优秀的演员,有天赋,有才华,有拼劲,也特别愿意学习。他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特质,其实我和他合作第一部片子的时候他的演技还很稚嫩,但就是觉得很耀眼,镜头都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却还是向上翘着的,带着独特的风致。

“我说过他肯学嘛,很快演技也成熟了,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也不是没有好片子,可惜……”

“可惜就是差了点运气。”

女主持想起了这个永恒的话题。

王杰希的表情却忽然严肃了起来:“不能这么说。他本人也没有这样认为过。演艺圈里条件好机遇好的演员很多,有多少一辈子都摸不着最佳男女主角的边?他在三十岁前就有过四次提名,这已经是不得了的好运气。”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外在的环境里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你不可能事事都去计较。这一次拿不到那个奖杯,那么下一次就做得更好一些,总有一天是能够成功的。而他后来确实做到了。”

四十五岁才拿到的影帝,尽管不免有尖刻的媒体嘲讽“大器晚成”,但是那一晚奖项揭晓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都为他送上了掌声。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就是这一点,吸引了我吧。”

 

 

访谈结束之后年轻的主持人坚持亲自送王杰希出了大门。老导演已经不如从前那样引人注目,身边只跟了一个人,似乎是亲戚家的孩子,帮忙提些东西处理琐事,比起助理,其实更像在照顾长辈。

一辆深蓝色的辉腾缓缓停在他们身边,女主持抢上去打开车门,嘴里说着道谢和送别的话,抬眼看清驾驶座上的人之后,却忽然愣住了。

其实原本没有这么容易认出来的,过去了那么些年,又戴着墨镜,不过这个名字刚刚才被提及,难免就有了印象。谁想到猛然间这样遇上,再机敏的人也来不及反应。

六十岁的张佳乐冲她笑了笑,精心焗染过的头发和稳重而不失时尚的装扮让他显得远比实际岁数年轻,唇角轻扬的时候,依稀还有当年繁花开尽的风采。他向着坐进车里的大导演偏了偏头,似乎在无声地询问什么,主持人却没能听见对方的回答。车门关上了,辉腾悄无声息地滑走,融进了茫茫车流。

 

访谈播出的时候张佳乐捏着遥控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要不是老胳膊老腿不允许,他大概还会在沙发上打个滚儿。

“大眼你的心太坏了,怎么能骗人家小姑娘?”

天知道他在王杰希手下吃了多少个NG,现在想来遥远而有趣,当年可实实在在地叫苦连天。

“哪有,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啊。”

王导的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头的某个角落,狐狸尾巴已经翘上了天。

“我可不信你对我一见钟情,‘舍不得移开的镜头’什么的,太假了好吗!”

王杰希把泡好的茶端过来,塞进他手里。

“反正信不信的,你现在也没有力气跑掉了。”

“我有说过要跑?”张佳乐捧着茶杯看他,“我跟电影抢了一辈子人,好不容易抢到手了,现在跑了不是亏大了?一百岁之前免谈!”

王杰希就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笑起来。院子里养着的一缸金鱼偷偷浮上水面,吐了个泡泡,又沉了下去,轻纱似的鱼尾摆动起来,像是水里盛开的花。

 

 

-6

 

那天之后张佳乐再也没有见过唐昊。这是件挺正常的事,虽然在一个公司,不过地位天上地下,本来就没多少见面的机会。如果有一方还刻意回避,更是连偶遇都不会有。后来舞台剧的巡演提上日程,公司里讨论B角人选,百花缭乱毫无意外地定了邹远,落花狼藉却一直空悬着。张佳乐路过楼梯间的时候,就听到了朱效平的声音。

他并不想和老朱碰面,掉了头就想往回走,然而另一个声音拖住了他的脚步。

 

“我不去!”

唐昊梗着脖子,全然是抗拒的姿态。

“你什么态度?!逃试镜会那件事还没跟你算账呢,舞台剧多好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你他妈跟我说不去?!”

“我不演落花狼藉。别人谁爱演谁去,反正我不去。”

“你你你你你……”朱效平气得手都抖了,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唐昊的先天条件非常好,公司里不是不看重他,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识抬举,泥人都要气出三分土性。

“好,你不演是吧。你不演有的是人演,就你这个态度,一辈子也别想拿到角色!”

 

张佳乐一般而言不会管这样的闲事。年轻人仗着自己长得好,后台硬,或者有那么两分才华,故作骄傲地摆架子显风骨什么的,都是自己作死,他看得多了,也便漠然。

但是唐昊……这样激烈的态度,他总觉得这里头有他的一点责任。

他当然不至于为此有什么负罪感,可要说完全不在意,似乎也不可能。

张佳乐思考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拨通了方锐的电话。

 

“这可真是稀奇啊,张佳乐大大居然会有事找我?”方锐是这两年才冒头的新锐导演,拍地下小电影出身的,专好非学院派的野生演员这一口。他们此前曾有过一次合作,也算有那么一点交情。

那点交情为唐昊争取到了一个三分钟左右的角色,连七八线都算不上的龙套,但至少也是个机会。至于能不能把握住,那一切就与他无关了。

 

多年以后唐昊被问及演艺生涯中最重要的角色时,每每都会提及这部警匪片里没有名字的流氓,而采访他的人则往往一脸茫然。他在那部戏里总共只有三句台词,一句“我他妈弄死你”,一句“你来呀”,一句“哎哟你还真打”,登场的时候狠厉逼人,落幕的时候狼狈逃窜,实在不算什么光鲜的起步。可是接过那份微薄得近乎可怜的片酬时的心情,终其一生都没有忘记过。

他当然不知道这和张佳乐有什么关系,这类角色在各大演艺班里挑人是常态,他以为自己只是稍微走了点好运。后来他渐渐有了更多的邀约,从配角变成主角,甚至获得过大奖的提名。一路行来远非一帆风顺,也因为脾气性格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有一天在某个晚宴上见到独坐出神的张佳乐,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就端着酒杯冲到了他面前。

张佳乐抬起头来看着他,男孩已经褪去了青涩,成长得越加锋利逼人,而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从来也未曾改变过。

 

 

1

    

《影子军师》这片子听上去挺正经,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贺岁片,一群巨星打扮得炫酷逼人乱斗在一起,场面好看,打斗精彩,不时穿插重重笑料,剧情尽管单薄,但有个出乎意料又幸福美满的大结局,一看就知道是打算从长假团聚无事可做走进影院的家庭口袋里掏钱。满圈子里数下来大概也只有叶修能一次聚集那么多重量级的明星。

当然叶导这次是明码实价给足了片酬的,《人在荒岛》一口气赚了十多亿,兴欣娱乐现在特别不差钱。

大银幕上看起来打得十分酷帅,其实这样的武打场面拍起来特别累,尤其是张佳乐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体质,就比如现在,威亚吊着悬在半空,机器却忽然坏了,只好上不去下不来地挂在那里。

“老叶你这是徇私报复!”

张大天王在半空中张牙舞爪,被拎着名字指控的导演摸了摸鼻子,拉过摄影乔一帆咬耳朵,叫把这段剪下来拷贝几份,他要好好珍藏。

好容易放下来之后张佳乐的身上已经被保护带勒出了红印,人也冻得不轻,张新杰赶忙拿起大棉袄给他严严实实地裹上。叶修二话没说就直接开了下一条,让他进屋去休息。

“哎老叶你别……哥从来不耍这大牌,不就一个镜头了吗?机器修好没有?好了直接拍了省得下回还折腾。”

叶修确定了他的状态正常之后,也没说啥,手一挥让人给他上钢丝。

兴欣的武指今天好像有什么急事没在,底下武行和道具那块儿就有些忙乱,给张佳乐弄设备的是个新手,有个固定勾怎么也扣不上,急得一头汗。张佳乐也跟着急,戏服单薄,真打起来还不要紧,再这么站在冷风地里吹下去,他可不一定扛得住。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我来吧。”

说着就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他腰上抓住带子,另一只手啪啪两下,就把该扣该绑的都弄好了。

张佳乐的眼睛有点发直。虽然隔着好几层的布料,但那手心里的一点烫,那低沉的声音,那带着热意的身体,无不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他僵着脖子转过身来,孙哲平就低下头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末了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声“好了”。

那个样子也是他熟悉的,多少年他们一起站在片场当中,开拍之前也都是这样互相整理戏装。

他忽然就有些说不出话。孙哲平看起来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力气没有变小,脸上也没有颓败的神色,能够平静地出现在这里,想必心里就是有过些什么,也已经熬过去了。张佳乐嗫嚅了半天,也只想得出一句最平常的问候——你好不好?

但是他没有来得及问,反而是孙哲平先开了口:“看你过得挺好的,我就放心了。”

“嗯、嗯……你现在是在……”

“义斩,做武指。练了那么些年格斗,总算还能派上点用场。”

张佳乐吃了一惊:“做武指?可是你的手……”

“日常活动已经不要紧了。”孙哲平说着抬起手来,握拳给他看,“再说武指只是挂个名,我们老板你应该也听过,很多事情都不太懂,所以什么事我都要管一点。”

听上去和叶修在兴欣的感觉差不多,义斩的福利又是出了名的丰厚,是个不错的去处,张佳乐放了心。

他这才惊觉满场里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了,转过头去看,才发现早该喊开拍的导演自顾自地抽着烟,一点不打算理他的样子。

张佳乐顿时怒从心头起:“叶修你还有没有人性了?!你就让哥站在寒风里挨冻啊?!”

“好心没好报,枉我把舞台腾给你,简直是浪费时间。”

“老叶你嘟囔什么呢!”

“我说开拍了开拍了,无关人士闪一边!”

在场唯一的一位无关人士轻轻地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站到了叶修身后。

 

这一场拍完之后就到了午餐时间,孙哲平也不知怎么和兴欣的人混得那么熟,连叶导都还没拿到盒饭,他已经拎了两盒一看就容量超标的过来,坐在张佳乐的桌子旁边等他。张新杰特别淡定地叮嘱了一遍健康饮食小贴士,起身坐去了安文逸那一桌。

张佳乐一开始还觉得不太自在,盒饭一打开就完全把那点尴尬扔到脑后去了。

“哇靠这么大只鸡腿老孙你抢了老叶家厨房吗?还有虾?梅菜肉?冬笋肉片?……等等我数数几个菜了这是?”

“不知道,每种都搞了点。反正老叶有钱,吃不穷他。”

“对反正是老叶请客!快快快赶紧吃打了一上午我早就饿了。”

 

至于吃得太撑导致在午休时间绕着片场走来走去促进消化这种事,谁都不想的。

 

本该波澜起伏的一场重逢,就这样消化在了盒饭里。张佳乐后来想起这事,仍然颇为不平。他们彼此都缺席了对方最痛苦最难熬的那段时光,但却一直未曾放弃梦想。而那个缺口也渐渐被更长更长,长得看不到头的相伴填满。很久之后张佳乐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他们一直在彼此身边,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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